威廉·戈德曼

威廉·戈德曼 (William Goldman)，一位并非来自华尔街，却为投资界贡献了最深刻智慧之一的大师。他是一位两度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传奇好莱坞编剧和小说家，其代表作包括《虎豹小霸王》和《公主新娘》等。戈德曼与投资的直接联系并非源于任何金融理论或交易模型，而是来自他在其著作《电影行业历险记》中一句振聋发聩的断言：“Nobody knows anything.”（无人知晓任何事情。） 这句话精准地揭示了好莱坞电影制作中关于成功与失败的极端不确定性，后来被价值投资界的思想家们奉为圭臬。它提醒每一位投资者，在面对充满未知与变数的股票市场时，预测未来是徒劳的，真正的智慧在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一套理性的、能够抵御不确定性的投资框架。

要理解“无人知晓”原则的精髓，我们必须回到它的诞生地——好莱坞。在《电影行业历险记》 (Adventures in the Screen Trade) 这本堪称电影行业圣经的书中，威廉·戈德曼用他辛辣而诚实的笔触，撕开了好莱坞光鲜亮丽的表象。 他指出，尽管电影公司手握海量数据，聘请了最顶尖的制片人、导演和明星，并投入了数亿美元的制作与宣发费用，但对于一部电影最终能否成功，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一部被寄予厚望、众星云集的“大片”可能亏得血本无归，而一部不被看好、成本低廉的“小制作”却可能成为席卷全球的文化现象，赚得盆满钵满。 戈德曼用无数亲身经历的案例来佐证他的观点。他写道：“好莱坞只有一个真理：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情。没有一位高管，没有一位制片人，没有一位发行商，知道一部电影会怎样。没有一个人。” 这不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抱怨，而是一个局内人对行业本质规律的深刻洞察。在这个充满创意、观众品味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试图用公式去预测爆款，无异于痴人说梦。

起初，这句来自另一个行业的话语似乎与严谨、数据驱动的投资世界格格不入。但当查理·芒格等投资大师开始引用这句箴言时，人们才恍然大悟：戈德曼法则所描述的那个充满不确定性、专家频频失灵、结果难以预测的好莱坞，与我们身处的金融市场何其相似！ 我们可以看到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系列惊人的平行关系：

• 专家失灵现象： 在好莱坞，最有经验的制片人也无法保证电影成功。在投资界，最知名的分析师、经济学家和基金经理也常常对市场走势、行业前景做出错误的预测。无数“明星基金经理”在经历短暂辉煌后便迅速陨落，就是最好的证明。
• 成功的不可复制性： 一部电影的成功模式（例如，某个特定的题材或明星组合）很难在下一部作品中被成功复制。同样，一家公司过去的辉煌增长（比如一只“十倍股”）也并不意味着它未来还能保持同样的势头。投资者若仅仅因为一家公司过去的优异表现就盲目买入，往往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 黑天鹅事件频发： 好莱坞时常出现意想不到的票房黑马。金融市场同样充满了无法预测的黑天鹅事件，如突发的金融危机、技术颠覆或地缘政治冲突，这些事件能瞬间改变整个市场的游戏规则。
• 叙事的力量： 一部电影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它讲述的故事。在股市中，“故事”或“叙事”同样扮演着重要角色。一个关于“颠覆性技术”或“未来赛道”的迷人故事，可能会在短期内将一家公司的估值推向不合理的高度，即使其基本面并不支撑。

因此，“无人知晓”原则就像一座桥梁，将好莱坞的幕后真理与投资的核心挑战连接起来。它告诉我们，投资在本质上不是一门可以精确计算和预测的硬科学，而更像是一门应对不确定性的艺术和哲学。

对于一个信奉价值投资的普通投资者而言，戈德曼的智慧并非让人陷入虚无主义或放弃努力，恰恰相反，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整套极为实用的行动指南。当我们真正接受“无人知晓”这个前提时，我们的投资行为会发生根本性的、积极的转变。

投资最大的敌人往往是骄傲与自负。许多投资者在取得几次成功后，便开始相信自己拥有了预测市场的“水晶球”，能够精准判断股价的涨跌。这种心态是极其危险的。 “无人知晓”原则首先教会我们谦逊。它要求我们坦然承认：

• 我不知道明天股市是涨是跌。
• 我不知道下个季度的宏观经济数据会是怎样。
• 我不知道哪个行业会成为下一个风口。
• 我不知道我买入的这只股票何时会上涨。

承认“不知道”并非软弱，而是智慧的开始。它让我们不再将宝贵的精力浪费在徒劳的短期市场预测上，而是转向更重要、更可靠的事情。

既然未来不可预测，那么一个理性的投资者应该做什么？答案是：聚焦于你当下能够知晓和理解的事情。 这正是价值投资的核心理念。传奇投资家沃伦·巴菲特提出的能力圈概念，就是对“无人知晓”原则的完美回应。 投资者应该将研究重心放在以下这些相对“可知”的领域：

1. 企业的商业模式： 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它如何赚钱？它的产品或服务是否有持久的竞争力？
2. 企业的财务状况： 我们可以通过阅读财务报表，了解公司的盈利能力、负债水平、现金流状况。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确凿的事实，而不是对未来的猜测。
3. 企业的竞争优势（护城河）： 这家公司是否拥有强大的品牌、专利技术、网络效应或成本优势，使其能够抵御竞争对手的侵蚀？一个宽阔且持久的护城河是企业长期价值的保障。
4. 企业的管理层： 管理层是否诚实、能干，并且以股东利益为重？虽然对人的判断有主观成分，但通过他们过往的言行和决策，我们依然可以做出相对可靠的评估。
5. 企业的内在价值： 基于以上所有因素，我们可以对企业进行估值，得出一个大致的内在价值区间。这并非一个精确的数字，而是一个基于事实和逻辑的理性判断。正如投资大师本杰明·格雷厄姆所说：“宁要模糊的正确，不要精确的错误。”

通过将研究聚焦于这些可知领域，我们虽然无法消除未来的不确定性，但却能极大地提高投资决策的胜算。

如果说“无人知晓”是投资世界最残酷的现实，那么安全边际 (Margin of Safety) 就是应对这一现实最强大的武器。 这个由本杰明·格雷厄姆提出的概念，其逻辑非常简单：既然我们无法精确预测一家公司的未来，也无法保证我们的估值百分之百准确，那么我们就必须在买入价格和我们估算的内在价值之间，预留一个足够大的缓冲空间。 举个例子，假设你经过深入研究，判断一家公司的内在价值大约是每股100元。

• 如果你以95元的价格买入，你的安全边际很小。一旦未来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负面事件（例如，行业竞争加剧、新产品失败），或者你的估值本身略有偏差，你就很可能面临亏损。
• 但如果你坚持等到股价跌到50元时才买入，你就拥有了高达50%的安全边际。这意味着，即使未来公司的发展不如预期，甚至你的估值过于乐观，你仍然有很大的概率不会亏钱，甚至还能获得不错的回报。

安全边际正是对“无人知晓”原则的直接应用。它意味着你不需要完美地预测未来，只需要大致正确地评估现在，然后用一个足够便宜的价格来保护自己免受未来的未知风险的伤害。

好莱坞的电影公司深谙“无人知晓”之道，因此他们绝不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部电影上。他们会同时投资制作一个包含多种类型、不同预算的“电影组合”。他们知道，这个组合里可能会有几部亏损，大部分表现平平，但只要有一两部成为爆款，其巨大的收益就足以覆盖所有失败项目的亏损，并实现整体盈利。 这对于普通投资者同样适用。资产配置 与分散化投资是承认“无人知晓”后必然的逻辑推论。即使你对某家公司做了再深入的研究，意想不到的风险（所谓的“非系统性风险”）依然可能导致其股价暴跌。因此，将资金分散投资于若干个你深入了解且互不相关的优秀公司，是构建一个稳健投资组合的必要步骤。

威廉·戈德曼可能从未想过，他为解读好莱坞而写下的一句话，会成为投资领域一句不朽的格言。他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我们，世界是复杂的、不确定的，任何试图扮演“先知”的角色最终都将被证明是愚蠢的。 对于价值投资者而言，“无人知晓任何事情”不是一个令人沮丧的终点，而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起点。它解放了我们，让我们不必再为无法控制的市场波动而焦虑；它指引着我们，将目光从虚无缥缈的未来预测，拉回到对企业价值的扎实研究和对安全边际的执着坚守上。最终，我们写的投资“剧本”，不是一个关于如何精准预测市场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如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通过谦逊、理性和纪律，最终走向成功的智慧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