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惊异和秘闻 (Manias, Panics, and Crashes),这个词条名听起来不像是投资辞典里的严肃术语,倒更像一部悬疑小说的标题。实际上,它确实是对金融市场上一种周而复始、充满戏剧性的现象的生动描绘。它并非一个标准的金融学名词,而是由经济史学家查尔斯·金德尔伯格 (Charles P. Kindleberger)在其同名经典著作中推广开来,用以概括金融危机从酝酿到爆发,再到最终崩溃的全过程。这个词组精准地捕捉了市场情绪从极度乐观的“癫狂”(Mania),到信心突然逆转的“惊异”与恐慌(Panic),再到资产价格断崖式下跌、各种丑闻与秘密(“秘闻”)浮出水Mian的“崩溃”(Crash)这一完整链条。对于价值投资者而言,理解这个循环,就如同拿到了一张穿越市场极端情绪迷雾的航海图。
每一场金融大戏的开篇,几乎都是一曲高亢入云、令人心醉神迷的“癫狂”交响乐。这在金融术语里,通常被称为“泡沫”或“非理性繁荣”。
故事的起点,往往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新事物,经济学家称之为“置换”(Displacement)。这可能是一项革命性的技术(比如铁路、互联网),一次重大的政治变革(比如战争结束、市场开放),或是一种新型的金融工具。这个“新宠”带来了全新的、看似无限的盈利前景,点燃了投资者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之火。人们的想象力被彻底释放,相信“这次不一样”,一个全新的财富时代已经来临。
已故的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 (Hyman Minsky)为我们描绘了这股狂热是如何通过信贷扩张一步步升级的。他的“金融不稳定性假说”就像一个剧本,预言了癫狂的三个阶段:
在这个阶段,一切都还很健康。借款人(无论是个人还是公司)的现金流足以偿还贷款的本金和利息。这就像一个勤恳的上班族,用工资来还房贷,生活安稳有序。这是市场扩张的健康初期。
随着乐观情绪蔓延,胆子大的人开始进场。他们的现金流只能覆盖贷款的利息,但不足以偿还本金。他们赌的是,资产价格会上涨,或者他们可以轻松地将旧债换成新债(借新还旧)。这就像一个炒房客,月租金只够付银行利息,他赌的是房价会一直涨,最终高价卖出获利。市场的风险开始累积。
这是癫狂的顶点。此时的借款人,其现金流连利息都无法覆盖。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资产价格以更快的速度飙升,让他们能通过出售资产来偿还不断累积的债务和利息。这本质上就是一场庞氏骗局 (Ponzi Scheme),需要源源不断的新资金(也就是所谓的“更大的傻瓜”)来接盘,才能维持下去。当市场上大部分参与者都进入这个阶段时,整个系统已经脆弱不堪,距离崩塌只有一步之遥。 在“癫狂”的舞台上,杠杆 (Leverage)是主角的扩音器,它将盈利和亏损都放大了数倍。媒体则扮演着乐队指挥的角色,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股神”的创富神话,生怕有人错过这场世纪盛宴。从众心理驱使着每一个人,“别人都在赚钱,我不能落下”的FOMO(Fear Of Missing Out,害怕错过)情绪,将最后一批冷静的旁观者也卷入了这场漩涡。
当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时,随之而来的不是掌声,而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突如其来的“惊异”。这一刻,就是著名的明斯基时刻 (Minsky Moment)。
引爆点可能毫不起眼:一次小幅的加息、一家看似不重要公司的破产、一则有关监管收紧的传言,或者仅仅是因为资产价格涨到了一个连最疯狂的投机 (Speculation)者都感到害怕的高度,导致买家后继无人。 无论导火索是什么,它都足以让市场参与者从迷梦中惊醒。一些嗅觉敏锐的“聪明钱”或内部人士开始悄悄离场。他们的卖出行为起初并未引起注意,但很快,价格的轻微下跌开始引发连锁反应。
“惊异”阶段的核心是流动性的突然枯竭。昨天还人声鼎沸、挂出天价都有人抢购的资产,今天却无人问津,甚至愿意降价也找不到买家。
“惊异”是对之前“癫狂”的极端反转。市场情绪从一个极端(贪婪)瞬间摆向另一个极端(恐惧)。
大幕落下,舞台上一片狼藉,这就是“崩溃”(Crash)。将这一阶段译为“秘闻”,颇有深意。因为只有在潮水退去之后,那些隐藏在繁荣假象之下的秘密和丑闻,才会暴露无遗。
崩溃是资产价格的自由落体运动。价格不仅跌回了其内在价值,甚至会远远低于它。在“癫狂”期被奉为圭臬的“新范式”、“新估值模型”被证明不过是皇帝的新衣。 在废墟之中,各种“秘闻”开始公之于众:
崩溃之后,通常伴随着严重的经济衰退、企业大量破产、失业率飙升。公众对金融市场的信心降至冰点,需要很多年才能修复。此时,政府和中央银行往往会扮演最后贷款人 (Lender of Last Resort)的角色,向系统注入流动性,以防止整个金融体系彻底瘫痪,但这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
“癫狂、惊异和秘闻”的故事,在人类历史上反复上演,剧本大同小异,只是更换了演员和道具。
作为一名价值投资者,我们的目标不是去预测这场大戏何时开演、何时落幕,而是要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剧中那个悲情的角色。价值投资 (Value Investing)的理念,正是抵御这种周期性疯狂的最佳武器。
价值投资的鼻祖本杰明·格雷厄姆 (Benjamin Graham)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市场先生”。他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的合伙人。在“癫狂”期,他兴高采烈,愿意用极高的价格买走你手中的股票;在“崩溃”期,他垂头丧气,愿意以极低的价格把他的股票甩卖给你。价值投资者的任务,不是被他的情绪感染,而是利用他的情绪化报价。
沃伦·巴菲特 (Warren Buffett)在互联网泡沫中之所以能独善其身,是因为他坚持不投自己看不懂的公司。当市场上出现一个你无法理解的“新宠”时,最好的策略就是远离它。不参与“癫狂”的序曲,你就永远不会听到“崩溃”的终章。
这是价值投资的基石。永远要以低于其内在价值的价格买入资产。 这个差价就是你的安全垫,它能保护你在判断失误或遭遇市场极端情况时免受重创。在市场“癫狂”时,安全边际几乎为零;而在市场“崩溃”后,优质资产的安全边际随处可见。
价格是市场先生每天的报价,而价值是企业本身能创造的现金流。价值投资者是企业分析师,而不是市场预测家。你的工作是评估一家企业的长期盈利能力、竞争优势和财务健康状况。当市场的喧嚣让你感到困惑时,回到这些基本面上来,它能让你保持清醒。
巴菲特的名言——“在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在别人恐惧时我贪婪”——是应对“癫狂”与“崩溃”循环的终极心法。当市场“癫狂”,人人都在谈论股票时,你应该保持警惕,考虑减仓。当市场“崩溃”,新闻头条一片哀鸿遍野时,如果你手握现金,并且对所研究的公司有深刻理解,那正是千载难逢的播种时机。 总而言之,“癫狂、惊异和秘闻”不仅是金融史的循环,更是人性的循环。它源于人类永恒的贪婪与恐惧。作为一名追求长期稳健回报的价值投资者,我们无法改变人性,但我们可以通过纪律、理性和深刻的认知,将市场的疯狂转化为自己的朋友,最终在这场永不落幕的戏剧中,成为那个冷静的、笑到最后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