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际集团 (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 AIG),一家名字响彻全球的金融巨头。对于许多投资者而言,AIG这个名字几乎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同义词。它如同一部惊心动魄的史诗,讲述了一家曾经被誉为“全球最伟大保险公司”的巨象,如何因涉足其能力圈之外的复杂金融衍生品而濒临崩溃,并最终触发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企业救助。AIG的故事并非仅仅是一段尘封的历史,它为我们每一位价值投资者提供了关于风险、复杂性、杠杆以及“大到不能倒”这一概念最深刻、最昂贵的教训。理解AIG的兴衰,就像是为自己的投资之旅接种了一剂至关重要的疫苗。
在危机爆发前,AIG的业务版图横跨全球130多个国家,其庞大与复杂程度令人咋舌。它的核心业务看似坚如磐石,但帝国的裂痕却隐藏在最光鲜亮丽的角落。
AIG的基石是其传统的保险业务,这也是它最初得以建立伟大声誉的领域。保险公司的商业模式有着天然的魔力,这一魔力的核心就是“浮存金 (Float)”。 简单来说,浮存金就是保险公司在理赔之前,从客户手中收取的、可以暂时持有并用于投资的保费。想象一下,你向AIG支付了一年的汽车保险费,但在你出险理赔之前(甚至你可能全年都不会出险),这笔钱就留在了AIG的账上。全球亿万客户的保费汇集起来,就形成了一笔巨大的、几乎没有成本的资金池。 沃伦·巴菲特就将他执掌的伯克希尔·哈撒韦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对旗下保险公司浮存金的巧妙运用。一家优秀的保险公司,能够通过精准的风险评估(即“承保”),使其保费收入长期高于或约等于理赔支出。这意味着,它不仅可以免费使用这笔浮存金进行投资,甚至还能“赚钱”使用。AIG在其主营的财产险和意外险(P&C)、寿险和养老金等业务上,曾是这方面的大师。这构成了它坚实的“护城河”,为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廉价资本。
然而,当一个帝国变得过于自信时,危险便悄然而至。AIG的“阿喀琉斯之踵”出现在一个名为“金融产品部”(AIG Financial Products, 简称AIGFP)的部门。这个总部位于伦敦的精英团队,远离纽约总部,进行着当时华尔街最时髦、也最危险的“金融炼金术”。 他们的核心业务是销售一种叫做“信用违约互换 (Credit Default Swap, CDS)”的金融衍生品。 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理解CDS:
听起来这和传统保险很像,但存在两个致命的区别:
AIGFP就像一个开了无限额度信用卡的赌徒,在“美国房地产永远上涨”这个赌桌上押下了整个公司的命运。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这个部门为AIG贡献了巨额利润,其员工拿着天文数字般的奖金,被视为公司内部最聪明的“精英”。然而,他们创造的不是价值,而是一个史无前例的金融定时炸弹。
2007年,美国房地产泡沫开始破裂,次贷危机爆发。曾经被认为“万无一失”的多米诺骨牌,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倒下。
当成千上万的购房者无力偿还贷款时,作为CDO底层资产的次级抵押贷款开始大面积违约。这导致CDO的价值暴跌,那些被评级机构评为AAA、被AIGFP认为“绝对安全”的超优先级别债券,也变得一文不值。 此时,所有购买了AIGFP的CDS作为保险的金融机构(包括高盛、德意志银行等全球顶级投行),纷纷找上门来,要求AIG履行“赔偿”义务。然而,更直接的打击来自于CDS合同中的一项条款:当AIG自身的信用评级被下调,或其担保的资产价值下跌时,交易对手方有权要求AIG立刻提供更多的抵押品。 这就是致命的“流动性危机”。一夜之间,AIG需要拿出数百亿甚至上千亿美元的现金作为抵押品,但它根本没有这么多现金。这就好比一个富翁,他拥有无数房产和古董(账面资产),但当债主上门要求立刻用现金还债时,他却一分钱都掏不出来,只能宣告破产。AIG面临的正是这种窘境。市场的恐慌情绪蔓延,AIG的股价在几天内从几十美元跌至不足1美元。
2008年9月16日,就在雷曼兄弟申请破产的第二天,美国联邦政府宣布对AIG进行紧急救助。为什么不救雷曼,却要救AIG? 答案是“系统性风险”。AIGFP的CDS业务已经渗透到全球金融体系的毛细血管中。它的交易对手遍布全球,包括各大银行、养老基金和保险公司。如果AIG倒闭,无法履行其CDS合同的赔付义务,将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金融海啸,导致全球金融体系的连锁崩溃。AIG已经“大到不能倒”(Too Big to Fail)。 美国政府最终向AIG提供了总额高达1823亿美元的救助。但这笔救助是有代价的。政府获取了公司近80%的股权。这意味着,对于在危机前持有AIG股票的普通投资者来说,他们的股权被极度稀释,几乎血本无归。公司虽然活了下来,但股东的财富却灰飞烟灭。
AIG的故事是本杰明·格雷厄姆在《聪明的投资者》一书中关于风险、投机与投资的理念最生动的现实注脚。对于价值投资者来说,其中蕴含的教训价值连城。
价值投资的核心原则之一,是只投资于自己能够理解的业务,即坚守“能力圈”。AIG的悲剧,本质上是其管理层,尤其是AIGFP的负责人,严重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圈。他们运用复杂的数学模型来为那些他们自己都未必完全理解的金融产品定价和管理风险。 对于普通投资者而言,如果你翻开一家公司的年报,看到充斥着大量你无法理解的金融术语、复杂的衍生品交易和表外实体,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远离它。正如彼得·林奇所说:“任何一个傻瓜都能经营的生意,才是最好的生意。”一家公司的业务模式应该简单到可以用几句话向一个孩子解释清楚。AIGFP的业务,显然连金融博士都难以完全勘透。
在危机前,AIG拥有金字招牌般的声誉、强大的品牌和悠久的历史,其前任传奇CEO莫里斯·格林伯格 (Hank Greenberg) 被誉为行业教父。然而,过去的辉煌并不能保证未来的成功。对一家公司的分析必须是动态的、前瞻性的。 价值投资者必须保持独立的思考和批判性的怀疑精神,不能因为一家公司是所谓的“蓝筹股”就盲目信任。你需要持续地审视:
永远记住,为你的投资构建足够的“安全边际”,是抵御未知风险的唯一防线。
许多投资者可能会有一种错觉,认为投资那些具有系统重要性的大公司会更安全,因为“政府不会让它倒闭”。AIG的案例无情地戳破了这个幻想。 “大到不能倒”保护的是金融系统的稳定,而不是特定公司股东的利益。在救助过程中,为了避免道德风险,政府和监管机构往往会优先保护债权人(确保债务能偿还),而以牺牲股东利益为代价。股权投资者在清偿顺序中排在最后,当公司陷入绝境时,他们手中的股票价值常常会趋近于零。因此,绝不能将“大到不能倒”作为买入一家公司的理由。投资的首要原则是避免本金的永久性损失。
AIG的CDS业务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在危机前的资产负债表上很难被直接看穿。这些风险敞口隐藏在财务报表的附注和复杂的衍生品估值模型中,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如同天书。 这给我们的启示是,要特别关注那些依赖高金融杠杆和复杂表外业务的公司。一家优秀的、值得投资的公司,通常拥有一张简洁、干净、易于理解的资产负债表。健康的现金流、适度的负债、清晰的资产结构,这些远比华丽但晦涩的“金融创新”更让投资者安心。
在接受政府救助后,AIG开启了漫长的“瘦身”和重组之路。它剥离了大量非核心资产(如其在亚洲的保险业务友邦保险 AIA),偿还了全部政府救助款项,并重新聚焦于其传统的财险和寿险业务。近年来,它进一步将人寿与退休业务分拆为独立上市公司Corebridge Financial,力求使公司结构更简单、更专注。 今天的AIG,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业务盘根错节、暗藏巨大风险的金融“巨兽”。它变得更小、更简单,也可能更安全。然而,作为一个价值投资者,在审视这家“重生”的公司时,我们必须带着从历史中学到的深刻教训去提出问题:
AIG的故事,是写在华尔街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章警世恒言。它时刻提醒着我们,在投资的世界里,最致命的风险,往往来自于我们认为自己最了解、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