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景基金

愿景基金 (Vision Fund) 这是由日本软银集团 (SoftBank Group Corp.) 设立并由其创始人孙正义 (Masayoshi Son) 主导的一系列巨型风险投资基金。它以其前所未有的千亿美元规模、对后期科技创业公司进行巨额押注的激进风格而闻名于世。愿景基金旨在投资那些有潜力成为其所在行业绝对领导者的“独角兽”公司,以实现孙正义“信息革命”和“300年企业”的宏大愿景。它的出现深刻地改变了全球风险投资的生态,也为投资者提供了一个关于资本、估值与商业本质的经典案例。

想象一下2016年的世界:全球各大央行史无前例的量化宽松政策,向市场注入了海量的廉价资金。这些热钱像一群饥饿的鲨鱼,在低利率的海洋里焦急地寻找着高回报的猎物。 就在这时,一位手持藏宝图的“船长”登场了,他就是孙正义。凭借早年投资阿里巴巴获得超过千倍回报的传奇战绩,孙正义在全球投资界封神。他坚信,一场由人工智能 (AI)、物联网 (IoT) 和机器人技术驱动的、比肩工业革命的“信息革命”即将来临。为了在这场时代浪潮中立于不败之地,他需要一个规模空前的“资本武器库”,用以捕获这场革命中最大、最快的鱼。 于是,愿景基金一期应运而生。它不是一艘普通的渔船,而是一艘由千亿美元资本打造的超级航母。

愿景基金一期(Vision Fund 1)的体量是惊世骇俗的:

  • 规模空前: 募资总额接近1000亿美元,这在当时不仅是全球最大的私募股权基金,其规模甚至超过了此前所有美国风险投资基金的总和。
  • 金主显赫: 它的出资方(即有限合伙人,LP)阵容堪称豪华,领投的是来自中东的“土豪”——沙特阿拉伯的公共投资基金 (PIF) 和阿布扎比的穆巴达拉投资公司 (Mubadala),此外还吸引了苹果高通富士康等一众科技巨头。

这种“无限开火权”的模式,彻底颠覆了传统风险投资的打法。传统的VC通常是小步快跑,多轮、小额地投资,以分散风险。而孙正义的逻辑则简单粗暴:当你看准一个赛道和一位领跑者时,就用竞争对手无法想象的巨额资金把它“砸”成冠军。 在他看来,钱不仅不是问题,钱本身就是解决方案。

手握千亿美金,愿景基金的投资风格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All-in(全押)。它的核心策略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

愿景基金的打法堪称“闪电战”。它会在一个被认为前景广阔的热门赛道(如共享出行、共享办公、在线外卖、金融科技等)中,迅速锁定它眼中的NO.1,然后向其注入巨额资金。这笔钱的目的非常明确:

  1. 支持这家公司通过疯狂补贴、营销大战等方式,不计成本地抢占市场份额。
  2. 挤垮或收购所有竞争对手,迅速结束“百团大战”的混战局面。
  3. 最终形成事实上的垄断或寡头地位,成为所谓的“赛道之王”(Category King),然后便可坐享其成。

在这种理念指导下,愿景基金在全球范围内投出了一系列改变行业格局的支票,其投资组合中星光熠熠,包括了共享出行巨头Uber滴滴出行、印度经济连锁酒店OYO,以及后来引发巨大争议的共享办公公司WeWork

孙正义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他投资的首先是“创始人”的眼睛,他偏爱那些富有激情、敢于冒险、怀揣改变世界梦想的“疯子”。他对WeWork创始人Adam Neumann近乎着魔的欣赏,便是这种“创始人崇拜”的极致体现。 与此同时,软银极力向市场和投资人鼓吹其投资组合公司之间的“协同效应”。理论上,这个由全球数百家顶尖科技公司组成的“软银大家庭”,可以互相导流客户、共享前沿技术、联合采购、交叉销售,形成一个能量巨大的生态系统。然而,这种美好的协同愿景在实践中往往难以量化和实现,在许多批评者看来,它更像是一个为了支撑旗下公司高估值而讲述的动人故事。

愿景基金的历程,就像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好莱坞大片,有高光时刻的万众瞩目,也有跌落神坛的无尽唏嘘。

在成立初期(2017-2018年),愿景基金风光无两。它投出的公司估值节节攀升,一些早期项目也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例如将投资的印度最大电商公司Flipkart出售给零售巨头沃尔玛,就让其大赚一笔。 一时间,“获得愿景基金的投资”成了全球创业公司的最高荣誉,仿佛拿到了一张通往成功的“必胜券”。孙正义的每一次出手,都会成为全球科技和财经媒体的头条新闻,市场的狂热情绪被推向了顶峰。

“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 沃伦·巴菲特的这句名言,在2019年的WeWork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体现。 作为愿景基金最知名的“宠儿”,被重金押注、估值一度高达470亿美元的WeWork在冲刺IPO(首次公开募股)时惨遭滑铁卢。当它不得不向公众披露其财务“底裤”时,公开市场的投资者们惊呆了。他们用最严苛的眼光审视这份招股书,发现:

  • 商业模式存疑: 本质上只是一个承担长期租约、提供短期租赁的“二房东”,科技含量极低。
  • 持续巨额亏损: 惊人的烧钱速度,完全看不到盈利的可能。
  • 公司治理混乱: 创始人将个人利益凌驾于公司之上,丑闻缠身。

市场的反应是灾难性的。WeWork估值一落千丈,从470亿暴跌至不足80亿,IPO计划被迫搁置,创始人被驱逐。WeWork的溃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沉浸在“增长 über alles”(增长高于一切)狂热中的人们。 它让整个市场开始系统性质疑愿景基金的投资逻辑:用海量资本催熟的公司,其高估值究竟是真实价值的体现,还是资本堆砌的泡沫?

经历了WeWork以及其他多项投资的重创后,软银和孙正义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从激进的“进攻模式”切换到了“全面防守”。 愿景基金二期(Vision Fund 2)的设立变得低调和谨慎得多。其规模远小于一期,且由于一期的糟糕表现,外部LP纷纷望而却步,资金几乎全部来自软银集团自身。投资策略也从“大水漫灌”式的豪赌,转向了更为审慎的“精耕细作”。投资团队开始更多地谈论“盈利能力”和“正向现金流”,而不是“改变世界”的宏大叙事。

对于我们普通投资者而言,愿景基金的故事并非与己无关的商业传奇,而是一面绝佳的镜子,映照出许多穿越周期的投资智慧。它以一种极为戏剧化和昂贵的方式,为我们验证了许多价值投资的古老原则。

愿景基金试图用资本的“规模”本身来构建护城河,即通过烧钱补贴摧毁竞争,形成垄断。但事实证明,这种依赖外部输血构建的护城河极其脆弱。一旦“弹药”耗尽或市场环境逆转(如加息),没有健康商业模式支撑的巨头会迅速陷入困境。真正的护城河,是企业内生的、难以复制的竞争优势,如强大的品牌、网络效应、高昂的转换成本或结构性的成本优势。而这一切,最终都必须体现在持续的盈利能力和健康的自由现金流上。一个不能自我造血的企业,无论体量多大,都只是一个需要不断输血的“病人”。

愿景基金的许多投资都伴随着一个宏大而迷人的叙事:改变人类的工作方式(WeWork)、颠覆传统酒店业(OYO)、引领未来出行革命(Uber)。这些故事加上魅力型创始人的光环,对投资者具有致命的吸引力。然而,价值投资的鼻祖本杰明·格雷厄姆在其经典著作《聪明的投资者》中反复告诫我们,投资决策应基于“详尽的分析,承诺本金安全和令人满意的回报”。这意味着我们必须穿透故事的表象,去审视冰冷的财务数据:收入的质量、成本的结构、利润率的趋势、资产负债表的健康状况。当故事与数据相悖时,请永远选择相信数据。

愿景基金开出的巨额支票,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那个时代顶级创业公司的“价格”。一轮又一轮的融资,将这些非上市公司的估值推向了令人咋舌的高度。但这只是私募市场中少数参与者之间议定的价格,并不等于公司真实的内在价值。当WeWork试图上市,从私募的“温室”走向公开市场的“风雨”时,成千上万的普通投资者用脚投票,戳穿了“皇帝的新衣”,价格迅速向价值回归。这深刻地提醒我们:价格是你在市场上支付的,而价值是你真正得到的。 投资的安全边际,就来自于用低于内在价值的价格买入。追逐被资本和情绪炒高的价格,是危险的投机行为。

愿景基金的崛起,完美契合了长达十年的科技牛市和极度宽松的货币环境。它的困境,则与全球加息周期和市场回归理性密切相关。这再次证明,没有一种投资策略可以永远有效,市场是有周期的。更重要的是,无论科技如何“颠覆”,一些朴素的商业常识依然有效:一家公司必须使其收入超过成本才能生存;一项资产的价值最终取决于其未来产生现金流的能力。任何试图挑战这些基本常识的“新范式”,都值得我们抱以最大的怀疑。 总结 愿景基金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资本实验。它以一种壮烈的方式,探索了资本力量的边界,也暴露了脱离商业本质的增长模式的脆弱性。作为价值投资者,我们可以从它的辉煌与落寞中,更深刻地理解到:投资的真谛,不在于追逐最炫目的风口和最动听的故事,而在于坚守常识,以合理的价格,买入那些真正能够为社会创造价值的伟大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