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 (First World War),也被称为“欧战 (The Great War)”,是一场于1914年至1918年间爆发的全球性军事冲突。它的战火席卷了欧洲、亚洲、非洲和中东,从根本上重塑了世界政治格局和经济秩序。对于投资者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并非仅仅是一段尘封的历史,它更像是一座极端压力下的金融实验室,生动地展示了当世界秩序崩塌时,资本、财富和市场会经历怎样的浩劫与重构。它为价值投资的许多核心原则,如安全边际、对通货膨胀的警惕以及对真实资产的偏好,提供了最深刻、最残酷的注脚。研究一战,就是在一场终极压力测试中,探寻财富保全与增值的永恒之道。

在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响起之前,世界正沉浸在一个被称为“美好年代 (La Belle Époque)”的黄金时期。长达数十年的和平、全球化贸易的繁荣、金本位制下稳定的货币,让当时的投资者普遍认为,未来将是线性延伸的、充满机遇的。资本可以自由地跨越国界,伦敦的绅士可以轻松投资俄国的铁路,巴黎的银行家也能持有奥斯曼帝国的债券。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彻底粉碎了这种乐观的幻觉。它用四年血与火的残酷现实,向世人揭示了投资世界中那些平时被繁荣所掩盖的深刻真理。对于今天的投资者来说,一战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它映照出市场在极端情况下的脆弱性,也淬炼出了那些能够穿越惊涛骇浪的投资智慧。它迫使我们去思考一些最根本的问题:当规则被打破时,什么是真正的“安全”资产?当国家机器全力印钞时,纸币的承诺还值多少钱?当全球化浪潮逆转时,我们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资本?

战争的降临,对金融市场的冲击是即时且毁灭性的。它首先带来的是流动性的枯竭,随后则是被战争需求扭曲的虚假繁荣。

1914年7月,随着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一场席卷欧洲的战争已不可避免。恐慌情绪在全球投资者中迅速蔓延,人们疯狂地抛售股票、债券等一切证券,试图换取唯一值得信赖的硬通货——黄金。这场全球性的“挤兑”立刻抽干了市场的流动性。为了防止因无法兑付黄金和证券价格的彻底崩盘,各国政府采取了史无前例的措施:关闭交易所。 1914年7月31日,伦敦证券交易所宣告关闭,紧接着,纽约证券交易所 (NYSE)也无限期休市,全球几乎所有的主要金融市场都陷入了停滞。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这次关门,持续了整整四个多月,是其历史上最长的一次停业。 这段历史给我们的第一个震撼教育是:市场的“交易权”并非理所当然。我们今天习惯了随时可以买卖股票,但极端情况下,市场本身都可能消失。这就像一场游戏中,裁判直接抱走了篮球。你持有的资产再好,如果无法交易,其价值就无从谈起。这提醒我们,流动性本身就是一种需要珍视的安全垫。

当交易所于1914年底重新开放后,市场并未继续下跌,反而迎来了一波所谓的“战争牛市”。那些与军事生产直接相关的公司,股价一飞冲天。以美国为例,著名的伯利恒钢铁公司 (Bethlehem Steel) 因为大量生产军火、舰船,其股价在短短两年内从30美元暴涨至600美元以上,创造了惊人的财富神话。类似的“战争婴儿 (War Babies)”公司在当时的市场上层出不穷。 然而,价值投资者需要穿透这层繁荣的迷雾,看清其本质。这种牛市的驱动力是什么?

  • 政府订单: 这些公司的收入几乎完全依赖于参战国政府的军事采购。客户高度单一,且需求是事件驱动的,完全不可持续。一旦战争结束,这些订单就会瞬间消失。
  • 债务融资: 政府的钱从哪里来?绝大部分来自于发行战争债券和直接印钞。这意味着,驱动股价上涨的,是不断膨胀的债务和未来的通货膨扎
  • 盈利质量低下: 这种盈利模式缺乏真正的护城河 (Moat),它不是建立在技术创新、品牌优势或高效运营之上,而仅仅是时局的产物。

这就像一家餐厅,唯一的客户是一位承诺用信用卡支付天价账单的食客,但这张信用卡的额度来自于他不断透支的未来。这样的生意模式健康吗?显然不。投机者追逐着“战争婴儿”的股价狂欢,而真正的投资者则在思考:战争结束后,这些公司的价值将归于何处?

一战的极端环境,成为了检验投资原则的最佳试金石。后来的投资大师,如本杰明·格雷厄姆 (Benjamin Graham),其思想体系的形成深受这一时期市场动荡的影响。

格雷厄姆后来提出的安全边际原则,其核心是“用五毛钱买一块钱的东西”。一战的经历则为这一原则赋予了更深刻的含义。它告诉我们,安全边际不仅仅是用来防御企业经营不善或错误的估值,更是用来抵御那些无法预测的、天翻地覆的宏观灾难。 在1914年之前,谁能想到一个国家的债券会因为一场革命而变得一文不值?谁能想到欧洲最强大的几个帝国会在几年内分崩离析?这些都是当时模型无法量化的“未知之未知”。 因此,一战教导我们,安全边际必须足够宽厚,它需要成为抵御“黑天鹅”的缓冲垫。你买入一家公司的理由,必须坚实到即使遭遇战争、萧条或恶性通胀这类极端冲击,其内在价值的根基依然不会被动摇。正如格雷厄姆所言:“安全边际的功能,本质上是让预测未来变得不那么重要。”

战前繁荣的全球化,让资本可以自由流动。一个英国投资者可能同时持有德国公司的股票、俄国政府的债券和奥匈帝国的地产。然而,战争的爆发让“所有权”的地理属性变得至关重要。 一夜之间,敌对国公民的资产被冻结、没收。更具毁灭性的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宣布废除沙皇时期的一切外债。这意味着,之前被认为是金边债券的俄国国债,瞬间变成了废纸。无数欧洲中产阶级家庭因此破产,他们毕生的积蓄化为乌有。 这是一个关于政治风险的血泪教训:一切财产权,最终都依赖于一个稳定且尊重契约的法律和政治体系。一张债券或一张地契,其价值不仅在于它所代表的资产,更在于其背后那个承诺兑现的政府的力量和信誉。当这个体系崩坏时,所谓的“所有权”就只是一张纸而已。对于今天的全球投资者而言,在投资于一个陌生的国家或地区时,除了分析财务报表,更要深入评估其法律体系的健全性、政治的稳定性以及对私有财产的保护程度。

为了支付天文数字的战争开销,所有参战国都采取了相似的策略:大规模发行国债,并开动印钞机为财政赤字融资。这无异于打开了通货膨胀的潘多拉魔盒。 战争期间及战后,恶性通胀席卷了欧洲大陆。其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德国,到1923年,德国马克已经贬值到需要用手推车运钱去买一个面包的地步,史称魏玛共和国恶性通货膨胀。 在这场财富的浩劫中,受创最严重的是谁?是那些持有现金和债券的“保守”投资者。他们相信政府的承诺,购买了大量战争债券,或者将储蓄存入银行。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财富的购买力,在短短几年内被通胀无情地吞噬。一个在1914年拥有100万马克,足以安享晚年的德国富人,到1923年,这笔钱可能连一张邮票都买不起。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拥有优质实体资产的人。一家经营良好的工厂、一块能种出粮食的土地、一门独特的手艺,它们创造价值的能力虽然也受到战争的冲击,但它们是“真实”的。工厂可以生产商品,土地可以长出庄稼,这些实物产出和服务的价格会随着通胀而上涨,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保全了所有者的真实购买力。这深刻揭示了所有权(股权)与债权的本质区别,也成为了后来杰里米·西格尔 (Jeremy Siegel) 在其著作《股市长线法宝》中反复强调的核心观点。

战争结束后,许多在战争中风光无限的“战争婴儿”公司迅速陨落。当政府订单枯竭,它们便失去了生存的根基。而真正能够穿越战争的炮火和战后的萧条,并最终成长为伟大公司的,往往是那些满足人类基本需求、拥有强大品牌和渠道的企业。 比如,像可口可乐 (Coca-Cola) 或宝洁 (Procter & Gamble) 这类公司,它们的产品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人们总需要喝饮料,总需要用肥皂。这种基于人类基本需求的商业模式,赋予了它们极强的生命力。它们的护城河并非来自政府的短期订单,而是来自消费者心中不可动摇的品牌认知和庞大的分销网络。 这给价值投资者的启示是:不要去投机宏大叙事(如战争),而要去投资那些在任何宏观环境下都能顽强生存的伟大企业。投资的锚点,应该是企业为社会创造长期价值的能力,而不是捕捉短期事件驱动的股价波动。

虽然一战的硝烟早已散去,但它留给投资者的教训依然振聋发聩,对我们今天的投资实践具有极强的指导意义。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就是一个典型的黑天鹅事件 (Black Swan Event)——它极其罕见,超出预期,却带来了颠覆性的影响。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事件并非偶然,它们是历史进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聪明的投资者不会徒劳地去预测下一只“黑天鹅”何时何地出现,而是致力于构建一个足够稳健的投资组合,使其在面对未知冲击时具有强大的恢复力,甚至能够从中受益,也就是具备一定的反脆弱 (Antifragile) 特性。这意味着:

  • 适度分散: 不仅在资产类别上分散,也在地理区域上分散,避免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政治或经济的篮子里。
  • 关注品质: 持有那些资产负债表健康、现金流充裕、具有强大竞争优势的公司,它们在危机中活下来的概率更高。
  • 保持谦逊: 永远对未来保持敬畏,承认自己的认知局限,并因此始终保留一份安全边际。

现代金融理论常常将风险等同于波动率 (Volatility)。然而,一战的教训告诉我们,投资最大的风险,是资本的永久性损失。俄国债券的价格不是波动,而是直接归零。德国马克的价值不是下跌,而是彻底消失。 价值投资者所关注的风险,更多的是商业经营的风险(公司会不会倒闭?)、估值过高的风险(买得太贵了吗?)以及一战所凸显的系统性风险(政治、战争、恶性通胀)。相比于股价的日常波动,这些才是真正能摧毁财富的根本性威胁。

一战无情地揭示了两种基本资产形态的优劣。债权(如债券、现金存款)本质上是一张要求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支付特定数额货币的“借条”。这张借条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发行方的信用和该货币的购买力。在和平时期,它看似稳定;但在剧变时代,它极其脆弱。 而所有权(如股票),代表的是对一家企业真实资产和未来盈利能力的分享权。它是一种“活”的资产。只要企业能持续运营、创造价值,所有权的价值就能随着经济环境的变化而动态调整,从而更好地抵御通胀的侵蚀。从长远来看,优质企业的所有权,是保护财富、对抗不确定性的更优选择。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仅是历史书中的一个章节,它是一本厚重的投资教科书,充满了关于风险、价值和人性的深刻洞见。它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我们,投资的世界并非永远风平浪静,我们必须为惊涛骇浪做好准备。 通过研究这段历史,我们能更深刻地理解价值投资的精髓所在:它不是一套预测市场的复杂公式,而是一种底层的思维方式。它要求我们透过市场的喧嚣,去关注企业的内在价值;它要求我们保持理性的悲观,永远为未知保留一份安全边际;它要求我们像一个真正的企业主那样去思考,从而做出能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决策。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这些源自历史血与火淬炼的智慧,将是我们行囊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