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论

《政府论》 (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是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17世纪末完成的政治哲学巨著。从表面看，这似乎是一本与投资风马牛不相及的“屠龙之术”，探讨的是政府的起源、权力的边界和人民的权利。然而，对于一名价值投资者而言，这本书的重要性不亚于任何一本财务分析指南。它深刻地论证了现代商业文明的基石——私有财产权的神圣性与有限政府的必要性。可以说，没有《政府论》所倡导的原则，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可预期的、有安全保障的投资环境将不复存在。它为投资者的财富之舟，构建了最坚固的“避风港”和最清晰的“航行图”。

想象一下，在洛克写作的年代，欧洲大陆普遍流行的是“君权神授”的观念，即国王的权力来自上帝，无限且神圣。在这种环境下，国王可以随意剥夺任何人的财产，商业活动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洛克则勇敢地站出来，提出了颠覆性的思想。 他认为，在政府出现之前，人类处于一种“自然状态”，每个人都拥有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这其中最重要的三项是：

• 生命权： 任何人不能无故剥夺他人的生命。
• 自由权： 在不侵害他人的前提下，人有权自由行动。
• 财产权： 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劳动所获得的东西，就理应属于他自己。

洛克强调，财产权并非由国王或政府恩赐，而是源于劳动这一基本行为。当你耕种一块荒地，土地上的出产就是你劳动的结果，因而这片土地及其产出就成为了你的财产。这是对私有财产合法性的最强有力辩护。 那么，人们为什么要组建政府呢？洛克认为，政府是人们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自然权利（尤其是财产权）而订立的“社会契约”。大家自愿让渡出一部分权力（如惩罚他人的权力）给政府，由政府来充当公正的“裁判员”，解决纠纷，抵御外敌。因此，政府的权力不是无限的，而是来自于人民的委托，其唯一合法的目的就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如果政府违背了这一契机，滥用权力侵犯人民的财产，人民就有权反抗甚至推翻它。 这套理论，为后来的资本主义精神、自由市场经济以及现代法治国家奠定了坚实的哲学基础。

一句在英国流传甚广的谚语生动地诠释了洛克的思想：“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The wind can get in, the rain can get in, but the King of England cannot get in.）它描绘了一幅场景：即使是最贫穷的人，在他的茅草屋里，也拥有国王不能随意侵犯的权利。这间茅草屋，就是他神圣不可侵 phạm的私人财产。 对于投资者来说，这种由洛克思想所塑造的对产权的极致尊重，正是其财富能够长期、安全地实现增值的根本保障。

价值投资的核心是买入一家优秀公司的部分所有权，并长期持有，分享公司成长带来的收益。但这个逻辑有一个重要的前提：你买入的所有权是真实、受保护且不可剥夺的。 试想，如果你精心研究一家公司，发现它拥有强大的护城河、优秀的管理层和光明的前景，于是你投入了毕生积蓄。但第二天，一纸行政命令就可能将其资产收归国有，或者以一个极不合理的价格强制“赎买”，你所有的分析和判断都将瞬间化为泡影。 这就是为什么沃伦·巴菲特、查理·芒格等投资大师，其绝大部分投资都集中在美国等拥有深厚法治传统和严格产权保护制度的国家。因为在这里，洛克所倡导的原则早已深入人心并体现在法律的每一个角落。企业不必担心其合法利润被无端剥夺，投资者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股权证书变成一张废纸。这种制度性的确定性，是实现长期复利效应的土壤。没有它，一切关于安全边际的计算都失去了意义。

洛克的“社会契约论”催生了“有限政府”的概念，即政府的权力是受到法律严格限制的。这对于商业世界意味着一套清晰、稳定且可预期的“游戏规则”。

• 规则的稳定性： 在一个法治社会里，商业法律和税收政策是相对稳定的，不会因为某个官员的个人喜好而朝令夕改。这使得企业家和投资者可以进行长期规划，敢于投入巨额资本进行研发和扩张。
• 契约的严肃性： 政府作为“裁判员”，其核心职责之一就是确保商业合同得到有效执行。你与他人签订的合同，受到法律的强制性保护。这种契（contract）精神是现代市场经济的血液，保证了商业活动的顺畅进行。
• 权力的谦抑性： 一个有限的政府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它不会轻易干预市场的正常运行，不会与民争利，而是专注于提供公共服务（如国防、治安、基础设施）和维护公平的竞争环境。

当投资者在分析一个行业或一家公司时，实际上也在隐性地评估其所在环境的“洛克指数”。一个国家的法律越是能约束政府的权力，其投资环境就越安全、越有吸引力。

将三百多年前的政治哲学，转化为我们今天可以使用的投资策略，其实并不遥远。洛克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三个极其宝贵的视角。

很多投资者热衷于研究K线图、财务报表和商业模式，却常常忽略了最根本的层面：制度环境。在进行任何投资决策之前，尤其是跨国投资时，不妨先问自己几个“洛克式问题”：

• 这个国家的法律体系是否足够健全，能否有效保护私有财产？
• 司法是否独立？当我的权利受到侵犯时，能否通过公正的法律程序得到救济？
• 政府的权力边界是否清晰？是否存在巨大的政策不确定性或监管风险？

选择一个好的制度，远比选中一只好的股票更重要。就像种树一样，贫瘠、盐碱化的土地（恶劣的制度环境）上，即使种下最优质的树苗（优秀的公司），也难以长成参天大树。反之，在肥沃的土壤里（良好的制度环境），即使是普通的种子，也有机会茁壮成长。从这个角度看，投资于那些长期稳定、尊重法治和产权的国家，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刻的宏观择时。

洛克理论的核心是警惕不受约束的权力。在投资中，这种权力常常以“监管风险”、“产业政策”等面目出现。投资者需要对那些过度依赖政府补贴、特许经营权或政策倾斜的行业和公司保持高度警惕。 这些企业的护城河可能并非来自于其自身的核心竞争力，而是来自于政策的“恩赐”。这种护城河看似宽阔，实则极其脆弱。一旦政策风向转变，或者某个关键官员更迭，公司的经营基础就可能瞬间崩塌。 一个聪明的投资者会更青睐那些依靠技术、品牌、网络效应等市场化因素建立起竞争优势的企业。它们或许成长得不那么迅猛，但其根基更扎实，生命力更顽强，更能抵御权力的不确定性。

洛克的哲学体系建立在理性与常识之上，他相信普通人拥有通过理智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同样，价值投资的内核也是常识。比如：

• 用合理的价格买一家好公司。
• 不懂的东西不投（能力圈原则）。
• 安全比收益更重要（安全边际原则）。

然而，在充满诱惑和噪音的金融市场中，这些简单的常识却常常被人们抛诸脑后。人们追逐无法理解的复杂概念，相信“一夜暴富”的神话，陷入投机的狂热。这正如一个社会放弃了对权力最基本的约束，最终必然导致混乱和灾难。 因此，对投资者而言，坚守自己的投资常识，拒绝那些听起来好到不像真的机会，其重要性不亚于捍卫自己的财产权。每一次冲动的、非理性的投资决策，都是对自我财富“自然权利”的一次主动放弃。 总而言之，《政府论》虽然不直接教你如何读财报、算估值，但它深刻地揭示了所有投资活动得以成立的底层逻辑。它提醒我们，财富的积累不仅是个人的智慧和努力，更是良好制度的产物。理解了洛克，你就能更好地理解世界，从而做出更明智的投资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