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 Capital

GE Capital (通用电气金融服务公司)，是曾经的工业巨头通用电气 (General Electric, 简称GE) 旗下的金融服务部门。在巅峰时期，它不仅是GE的“利润奶牛”和“增长引擎”，更是全球规模最大、业务最复杂的非银行金融机构之一，其资产规模甚至超过了许多大型银行。它就像一个内置于工业母体中的庞大金融帝国，业务遍及全球，从飞机租赁到信用卡，无所不包。然而，这个曾经“大到不能倒”的神话，却在2008年金融危机中险些倾覆，并最终导致母公司GE走下神坛。GE Capital的兴衰史，为我们普通投资者提供了一部关于杠杆、风险和公司治理的、活生生的教科书。

要理解GE Capital，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它看作一家银行或金融公司。它的诞生和成长，与GE的工业基因紧密相连，这是一种典型的产融结合模式，也是其日后风险的根源。

GE Capital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的美国大萧条时期。当时，为了帮助消费者能够分期付款购买GE生产的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GE成立了一个内部的信贷部门。这个初衷非常简单：金融服务于实业。 这个模式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被发扬光大。当GE向航空公司销售昂贵的喷气发动机时，GE Capital可以提供租赁或贷款方案；当GE向发展中国家出售发电用的燃气轮机时，GE Capital可以提供项目融资。它就像GE的专属“钱袋子”，极大地促进了GE工业产品的销售，为其全球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这种模式下，GE Capital不仅赚取了利息，还帮助母公司锁定了大额订单，实现了“一鱼两吃”的协同效应。

然而，在传奇CEO杰克·韦尔奇 (Jack Welch) 的领导下，GE Capital的野心不再仅仅是扮演工业部门的“辅助”角色。它开始像一头贪婪的巨兽，通过一系列大胆的收购和业务扩张，将触角伸向了金融领域的每一个角落。 其业务版图变得极其庞杂，几乎涵盖了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金融业务：

• 商业金融： 为中小企业提供贷款、设备融资等。
• 房地产： 大规模投资商业地产，持有巨额的商业地产抵押贷款。
• 消费金融： 在全球范围内发行联名信用卡、提供个人贷款。
• 专业融资： 比如，它是全球最大的飞机租赁公司之一，拥有数千架飞机。

到21世纪初，GE Capital已经蜕变成一个独立的金融帝国。它的资产规模超过5000亿美元，其利润贡献一度占据了整个GE集团的半壁江山。华尔街的分析师们对GE的盈利能力赞不绝口，将其股票奉为圭臬。但在这耀眼光环的背后，一个巨大的风险正在悄然积聚。

GE Capital是如何创造如此惊人的利润的？答案主要在于一个神奇而又危险的工具：财务杠杆 (financial leverage)。 简单来说，财务杠杆就是“借钱生钱”。举个例子：

• 假设你有10元本金，投资获得了10%的回报，你赚了1元，回报率是10%。
• 现在，你用自己的10元作保证金，又借了90元，总共用100元去投资。同样获得10%的回报，你就赚了10元。还掉借款的利息（假设是4元），你还净赚6元。相对于你自己的10元本金，你的回报率高达60%！

这就是杠杆的魔力，它能急剧放大投资回报。GE Capital正是通过大量借入低成本的短期融资，例如商业票据 (commercial paper)，然后将这些资金贷放出去或投资于长期的、收益更高的资产，来赚取巨大的利差。在经济繁荣、信贷宽松的年代，这套玩法简直就是一台永不停歇的印钞机。GE的股价也因此节节攀升，掩盖了其工业部门增长乏力的现实。然而，硬币的另一面是，杠杆同样会急剧放大亏损。一旦市场逆转，这台印钞机就会立刻变成绞肉机。

2008年，那场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就是压垮GE Capital这艘巨轮的冰山。

金融危机爆发后，全球信贷市场瞬间冰封。GE Capital赖以为生的商业票据市场突然枯竭——没有人愿意再把钱借给它了。这就好比一个人的工资卡被冻结，但他每天还要偿还巨额的信用卡账单和房贷，一场致命的“流动性危机”爆发了。 GE Capital庞大的资产无法快速变现，而每天都需要巨额资金来维持运营和偿还到期债务。一时间，关于GE即将破产的谣言四起，其股价在短短几天内惨遭腰斩。为了自救，GE不得不向美国政府寻求紧急担保，并接受了股神沃伦·巴菲特 (Warren Buffett) 旗下伯克希尔·哈撒韦 (Berkshire Hathaway) 公司的“屈辱性”注资。这位价值投资 (value investing) 的大师以极高的股息和优厚的认股权证条款，向危难中的GE伸出援手，但这笔交易本身也凸显了GE当时的绝望处境。曾经不可一世的金融巨兽，在一夜之间沦落至此，令人唏嘘。

为什么连华尔街的专业分析师们都未能预见这场灾难？因为GE Capital对于外部投资者而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箱”。 它的财务报表极其冗长、晦涩难懂。其内部的资产质量、风险敞口、金融衍生品的具体结构，外人根本无法看清。投资者只能看到最终那个漂亮的利润数字，却无从知晓这个数字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大的风险。 这恰恰违背了价值投资最核心的原则之一：能力圈 (circle of competence)。巴菲特有句名言：“投资的第一条规则是永远不要亏钱；第二条规则是永远不要忘记第一条规则。”而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就是只投资于自己能够理解的业务。对于一个连年报都看不懂、业务复杂到需要几百页注释才能勉强解释的公司，无论它的历史多么辉煌，都应该被价值投资者敬而远之。

金融危机的惨痛教训，让GE的管理层最终下定决心“刮骨疗毒”。在随后的近十年时间里，GE开启了一场痛苦而漫长的“瘦身”计划，核心就是系统性地拆解和出售GE Capital的大部分资产，包括其庞大的房地产组合、消费金融业务等等，总计剥离了数千亿美元的资产。 这个过程不仅终结了GE Capital的金融帝国梦，也让GE这家百年老店元气大伤。其股价长期低迷，最终被剔除出它曾是创始成分股之一的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GE被迫回归其工业制造的本源——航空、医疗和能源。这个曾经的全球市值第一的公司，用一种悲壮的方式，为自己过去的“不务正业”和过度金融化付出了沉重代价。

GE Capital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但它留给普通投资者的教训却历久弥新，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反复思考。

1. 启示一：警惕“黑箱”公司
   • 当你阅读一家公司的财务报告时，如果感觉云里雾里，业务模式复杂到难以用几句话向外行解释清楚，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真正的优质企业，其商业模式往往是清晰而稳健的。不要因为一家公司名气大、股价高，就放弃了独立思考和深入理解的责任。看不懂，就不投，这是保护自己投资组合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2. 启示二：财务杠杆是把双刃剑
   • 对于金融企业，以及那些 heavily-leveraged（高杠杆）的非金融企业，投资者需要抱有十二分的警惕。在分析公司时，要特别关注其负债权益比 (debt-to-equity ratio) 等关键财务指标。高杠杆可以在顺境中创造超额收益，但也意味着在逆境中不堪一击。要记住，投资追求的是长期、可持续的回报，而不是昙花一现的暴利。活得久，远比跑得快更重要。
3. 启示三：盈利质量比盈利数量更重要
   • 在进行基本面分析 (fundamental analysis) 时，我们不仅要看利润的“量”，更要看利润的“质”。来自主营业务、具有强大护城河、现金流充裕的利润，是高质量的利润。而像GE Capital那样，通过高杠杆、高风险的金融交易和会计处理“创造”出来的利润，则是低质量的。投资者需要具备分辨盈利来源和质量的能力，避免被虚假的繁荣所迷惑。
4. 启示四：“大到不能倒”不是护身符
   • 很多投资者曾认为，像GE这样具有系统重要性的公司，政府绝不会坐视其倒闭。事实证明，政府的救助目标是维护金融系统的稳定，而不是保护股东的利益。在2008年的危机中，尽管GE Capital获得了救助，但GE的普通股股东依然承受了股价暴跌带来的毁灭性损失。永远不要把自己的投资安全，寄托在“政府会出手”的侥幸心理上。

总而言之，GE Capital的故事是一个经典的商业案例，它生动地展示了一家伟大的工业公司如何因为沉迷于金融的诱惑而偏离航道，并最终为此付出代价。对于我们价值投资者而言，它的兴衰史就是一部免费的、价值连城的风险教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