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给学派

供给学派(Supply-side Economics),是20世纪70年代在西方经济学界兴起的一个重要流派。与它的“老对手”凯恩斯主义将目光聚焦于“需求侧”(如何让人们花钱)不同,供给学派认为,经济增长的真正引擎在于“供给侧”,也就是生产商品和提供服务的能力。它的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与其给人们鱼(刺激消费),不如给人们渔具并教会他们捕鱼(激励生产)。该学派主张,政府的最佳角色不是直接干预需求,而是通过减税、放松管制等措施,为生产者和投资者“松绑”,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当企业和个人有更强的动力去工作、储蓄和投资时,商品和服务就会源源不断地被创造出来,从而推动经济繁荣,最终实现“水涨船高”,让所有人受益。

要理解供给学派,我们得先穿越回上世纪70年代。当时,西方世界正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泥潭——滞胀(Stagflation)。这个词听起来很拗口,但拆开看就很好理解:“停滞”(Stagnation)加上“通货膨胀”(Inflation)。也就是说,经济不但不增长,物价还在飞涨,人们手里的钱越来越不值钱,工作也越来越难找。这让当时主流的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束手无策,因为它认为失业和通胀是跷跷板的两头,很难同时出现。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供给学派带着它的“药方”闪亮登场,并因为被时任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采纳而名声大噪,其政策组合也被称为“里根经济学”(Reaganomics)。这根“魔法棒”主要由以下几个部分构成:

这是供给学派最核心、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政策主张。它的理论基石是经济学家阿瑟·拉弗在餐巾纸上画出的拉弗曲线(Laffer Curve)。 这个曲线讲了一个非常反常识的道理:税率太高,国家总税收反而会下降。 想象一下,你开了一家生意火爆的奶茶店。

  • 如果政府对你的利润征收10%的税,你觉得很合理,会努力工作,争取把店开得更大,赚更多钱。
  • 如果税率提高到50%,你可能会有些不爽,但咬咬牙还能接受。
  • 但如果税率飙升到90%呢?你辛辛苦苦赚100块,90块都要上交,你可能就想:“干脆关店算了,还不如躺在家里舒服!”

当税率高到一定程度(拉弗曲线的顶点),就会严重打击人们工作和投资的热情。很多人会选择“躺平”,或者干脆去避税。这样一来,虽然税率很高,但可供征税的经济活动总量(税基)却急剧萎缩,最终政府收到的总税收反而会减少。 因此,供给学派认为,降低税率,尤其是降低企业所得税和高收入人群的个人所得税,能够产生巨大的激励效应:

  • 对企业: 税负轻了,利润就多了。企业更愿意将这些利润用于再投资,比如扩大生产线、研发新技术、雇佣更多员工。
  • 对个人: 工作和储蓄的回报更高了。人们更愿意努力工作,也更愿意把钱存起来或进行投资,而不是马上花掉。这些储蓄最终会通过银行和资本市场,转化为企业的投资资金。

供给学派认为,繁琐的政府管制就像绑在企业身上的绳索,限制了它们的活力和效率。这些管制可能涉及环保标准、劳动法规、市场准入等方方面面。虽然很多管制初衷是好的,但过度的管制会增加企业的运营成本,抑制创新,并阻碍竞争。 例如,一家航空公司可能需要遵守上千条关于航线、定价、服务的规定。放松管制,允许航空公司根据市场需求自行决定价格和航线,就能激发它们通过提升服务、降低成本来吸引顾客,最终受益的是广大消费者。因此,供给学派大力倡导为企业“松绑”,让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发挥更大的作用。

除了减税和放松管制,供给学派也强调另外两个要点:

  • 稳定货币: 主张控制货币供应量,抑制通货膨胀。这背后有货币主义学派的影子。他们认为,一个稳定的货币环境(即物价稳定)对长期投资至关重要。如果投资者预期未来会有恶性通胀,他们就不敢进行长期的资本投入,因为未来的收益可能会被通胀吞噬殆尽。这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银行,比如美联储(Federal Reserve),来扮演好“定海神针”的角色。
  • 削减政府开支: 主张“小政府”,认为政府应该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把更多资源留给效率更高的私营部门。不过,在实践中,这一点往往是最难做到的,比如“里根经济学”时期,虽然税收减少了,但政府开支(尤其是军费)不降反升,导致了巨大的财政赤字。

供给学派的理论,就像是经济学世界里一场拔河比赛的一方。在绳子的另一端,是它的老对手——凯恩斯主义。 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理解它们的区别:

  • 假设整个经济体是一片农田。
  • 凯恩斯主义者看到田地歉收(经济衰退),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农民没钱买种子和化肥了(总需求不足)。怎么办?政府应该立刻“开着直升机撒钱”,给农民发补贴,或者政府自己掏钱搞大型水利工程,雇佣农民去工作。这样农民有了收入,就会去买东西,需求上来了,田地自然就会恢复生机。这套方法在短期内刺激经济、解决失业问题上,常常立竿见影。
  • 供给学派学者则认为,问题出在田地本身和农民的积极性上。他们会说:之所以歉收,可能是因为税太重,农民种地的收入大部分要上交,所以懒得种了;也可能是政府规定太多,比如必须用某种特定的、昂贵又低效的种子;还可能是天气预报不准(货币不稳定),农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他们的解决方案是:给农民减税,废除不合理的规定,提供准确的天气预报。他们相信,只要把生产环境搞好了,农民自然会充满干劲地去耕种,丰收是迟早的事。

事实上,一场健康的拔河比赛需要两边都有力量。一个健康的经济体,既需要强劲的供给,也需要旺盛的需求。两大学派的争论,本质上是关于“谁是第一推动力”以及“在特定时期,政策杠杆应该加在哪一端”的问题。

作为一名价值投资者,我们或许对宏观经济的争论不感兴趣,我们更关心的是如何找到一家好公司。然而,供给学派的思维方式,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极其强大的分析工具,一个从“供给侧”审视公司和行业的独特透视镜。 沃伦·巴菲特曾说,他喜欢的是那种“白痴都能经营好的好生意”。这种“好生意”的本质,往往就在于其供给侧拥有强大的、难以被复制的优势。

我们可以将供给学派的宏观政策理念,巧妙地“微观化”,用来识别那些具备长期竞争优势的企业。

  • 减税 → 寻找“天生低成本”的企业: 宏观经济中的减税,是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在微观层面,有些公司天生就拥有超强的成本控制能力,这构成了它们深厚的护城河(Moat)。比如,沃尔玛(Walmart)和好市多(Costco)通过其庞大的采购规模、极致的供应链效率,能够以比竞争对手低得多的成本获取商品,从而能以更低的价格出售,形成一个“低成本-低价格-高销量”的良性循环。这种供给侧的成本优势,是对手极难模仿的。
  • 放松管制 → 寻找“规则改变者”和创新者: 宏观上的放松管制,是为了释放生产力。在微观层面,真正的创新者,就是那个能够打破行业旧规则、创造新供给、甚至开辟一个全新市场的公司。苹果公司(Apple Inc.)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在iPhone出现之前,人们对智能手机的需求是模糊的、未被满足的。苹果公司通过革命性的产品,“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供给,并由此定义了一个时代的需求。这类公司不是在存量市场里拼刺刀,而是自己画出了一片崭新的蓝海。它们是供给侧最耀眼的明星。

当然,供给学派的理论并非万能灵药,用它的视角来分析公司,同样需要警惕一些常见的陷阱。

  • “拉弗曲线”的滥用——毁灭性的价格战: 拉弗曲线告诉我们降税率可能增加总税收,这在企业经营中很像“薄利多销”。但这个策略有个致命的前提:降价后,需求量必须有足够大的增长,才能弥补单价的损失。在很多行业,尤其是在产品同质化严重的行业,一家公司降价,竞争对手会立刻跟进。最终演变成一场惨烈的价格战,所有人的利润都变得像刀片一样薄,行业内所有公司都深受其害。一个没有强大品牌(Brand)或成本优势的公司,贸然发动价格战,无异于“供给侧自杀”。
  • 供给过剩的“诅咒”——周期性行业的噩梦: 政府的补贴和激励政策(供给侧政策的一种)有时会好心办坏事。比如,当政府大力扶持某个新兴产业(如早期的光伏、LED),大量的资本和企业会蜂拥而入。短时间内,行业产能急剧扩张,供给远远超过了真实需求,导致产品价格一落千丈,整个行业陷入亏损。这就是典型的供给过剩。对于价值投资者而言,投资周期性行业(Cyclical Industry)时,必须对行业的供给格局有清醒的认识。正如查理·芒格(Charlie Munger)所警示的,要远离那些产品同质化、资本投入巨大且容易产生非理性竞争的行业,因为这些行业天生就有“供给过剩”的基因。

供给学派,作为一个宏观经济理论,为我们理解世界经济的运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维度。它提醒我们,经济的长期繁荣,最终要靠生产力的提升,而非无休止的需求刺激。 对于我们价值投资者而言,其更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套思维框架。它教会我们,在分析一家公司时,不要仅仅盯着它的销售额和利润(需求侧的结果),更要深入探究其背后是什么在驱动这一切(供给侧的原因)。

  • 这家公司是否有持续的成本优势?
  • 它的产品或服务是否具有独特性,能否创造新的需求?
  • 它所在的行业是否存在供给过剩的风险?
  • 政策的变动(减税、管制)会对行业的供给格局产生怎样的深远影响?

最终,一个成功的投资者,不会是固执的“供给派”或“需求派”,而是一个务实的“现实派”。他会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懂得“望闻问切”,既要看病人的胃口(需求),也要检查其身体的机能(供给),然后才能对症下药。将供给侧的深刻洞察,融入到你对每一家公司的基本面分析中,你的投资工具箱里,就又多了一件犀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