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 这并非一个标准的金融术语,而是一部经典著作的书名。它由苏格兰记者查尔斯·麦基(Charles Mackay)在1841年首次出版,是研究群体心理学和金融泡沫的奠基之作。该书以生动风趣的笔触,记录了历史上数次著名的集体非理性事件——从金融市场的投机狂潮到社会性的猎巫运动。它深刻地揭示了,当个体汇入群体时,其理智和判断力是多么容易被贪婪、恐惧和模仿的欲望所吞噬,最终演变成一场“群众性癫狂”。对于投资者而言,这本书不仅是一本有趣的历史故事集,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市场永恒的人性弱点。它是一剂清醒剂,提醒着每一个价值投资者,与市场共舞时,保持独立思考是多么宝贵。
查尔斯·麦基在书中为我们描绘了几幅令人啼笑皆非却又触目惊心的历史画卷。这些故事虽然发生在几百年前,但其内核却在今天的市场中反复上演。
十七世纪的荷兰,是世界的商业中心,富裕而自信。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商业帝国,却拜倒在了一株小小的郁金香脚下。 最初,郁金香是财富和品味的象征,稀有品种的价格堪比黄金。渐渐地,投机之风四起。人们不再关心花朵本身的美丽,只关心它的价格明天会不会更高。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整个荷兰社会都卷入了这场疯狂的交易。人们变卖家产,抵押房屋,只为换取一枚小小的郁金香球茎。当时,一个名为“永远的奥古斯都”的珍稀品种,其价格足以在阿姆斯特丹最繁华的地段购买一栋豪宅。 这就是典型的博傻理论(Greater Fool Theory)——你之所以愿意用离谱的高价买入一个东西,是因为你相信总会有一个“更大的傻瓜”愿意用更高的价格从你手中接盘。 然而,癫狂总有尽头。1637年2月的一天,市场突然毫无征兆地崩溃了。恐慌迅速蔓延,价格一落千丈,无数一夜暴富的美梦变成了倾家荡产的现实。昨日还价值连城的郁金香球茎,一夜之间变得比洋葱头还不值钱。
如果说郁金香狂热是民间的自发行为,那么十八世纪英国的南海泡沫(South Sea Bubble)则是一场由国家背书、精英参与的“权威性”疯狂。 南海公司成立于1711年,它获得了一项看似诱人的特权:垄断英国与南美洲的贸易。作为交换,公司同意承担英国的部分国债。这个“债转股”的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加上公司大肆宣传南美遍地黄金,一幅宏伟的财富蓝图在公众面前展开。 市场的热情被瞬间点燃。南海公司的股价在短短几个月内飙升了近10倍。上至王室成员,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唯恐错失良机。就连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艾萨克·牛顿爵士,也深陷其中。他起初小赚一笔后理智地离场,但眼看股价继续疯涨,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FOMO(Fear of Missing Out,错失恐惧症)的诱惑,在高位重新杀入,结果在随后的崩盘中亏掉了毕生积蓄。他为此留下了一句传世名言:“我能计算出天体的运行轨迹,却无法计算出人性的疯狂。”
几乎在南海泡沫同期,海峡对岸的法国也上演了一场由金融“天才”约翰·劳(John Law)导演的密西西比计划(Mississippi Scheme)。 当时法国政府濒临破产,苏格兰人约翰·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解决方案:成立一家国家银行,发行纸币,并组建密西西比公司,独揽法国在北美路易斯安那殖民地的贸易。他向法国人民描绘,那里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 人们疯狂地用手中的黄金白银兑换纸币,再用纸币抢购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股价一飞冲天,巴黎的交易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无数人一夜之间成了纸面上的百万富翁。然而,所谓的“金山银山”纯属子虚乌有。当一些警觉的投资者开始抛售股票,试图将纸币换回黄金时,约翰·劳的银行早已被挤兑一空,整个金融体系轰然倒塌。
羊群效应(Herd Instinct)是驱动群体疯狂的核心动力。在不确定的环境中,人们倾向于模仿他人的行为,认为多数人的选择总是更安全的。当市场上涨时,看到邻居、同事都在赚钱,自己置身事外的焦虑感会变得难以忍受。这种“怕踏空”的心理,远比“怕亏钱”的恐惧更具驱动力。在泡沫中,独立的思考者是孤独的,而跟随羊群则能获得巨大的心理安全感,直到悬崖出现。
人类是天生热爱故事的动物。一个引人入胜的叙事——无论是南海的宝藏,还是新时代的科技革命——都能轻易点燃人们的想象力和贪婪。在狂热时期,市场的逻辑不再是基于财务报表和估值分析,而是基于故事的传播广度和吸引力。投资者变成了听众,股价则成了对这个故事“信念”的投票。价值投资的鼻祖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对此深有体会,他告诫投资者,要警惕那些“新时代”的论调,因为它们往往是为过高价格辩护的借口。
在泡沫的初期阶段,买入的人确实赚到了钱。这种轻易的成功会迅速滋生过度自信,让人们误以为自己是投资天才,而忘记了这可能只是水涨船高的运气。当市场出现危险信号时,已经投入巨资的投资者会产生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承认错误会带来巨大的心理痛苦。因此,他们倾向于选择性地接收和解读信息,忽略一切负面证据,甚至加倍下注,以证明自己最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正是牛顿由盈转亏的悲剧根源。
理解了群体性癫狂的成因,我们就能更好地武装自己,在充满诱惑和陷阱的市场中保持清醒。
沃伦·巴菲特(Warren Buffett)反复强调能力圈(Circle of Competence)的重要性。简单说,就是只投资于你能够深刻理解的领域和公司。 当市场热炒一个你完全看不懂的概念时,最好的策略就是远离它。无论是荷兰人交易他们并不了解的郁金香品种,还是法国人购买他们一无所知的密西西比股票,悲剧的根源都在于他们跨出了自己的能力圈,用希望代替了认知。
格雷厄姆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市场先生(Mr. Market)。他将市场想象成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合伙人,每天都会给你一个报价,你可以选择买入他的股份,也可以选择卖出你的股份给他。当他极度乐观(市场狂热)时,会报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当他极度悲观(市场恐慌)时,又会报出一个低得可笑的价格。价值投资者的工作,不是听从这位“疯子”的指挥,而是在他报价过低时(市场恐慌)买入,在他报价过高时(市场狂热)卖出。永远不要让市场的情绪决定你的操作。
安全边际(Margin of Safety)是价值投资的基石。它的意思是,你支付的价格要显著低于你估算的资产内在价值。比如,你认为一家公司价值10元/股,你应该在它跌到6元或更低时才买入。这4元的差价就是你的安全垫,它可以保护你免受估值错误、宏观风险以及市场非理性下跌的冲击。在群众性癫狂的顶点,资产的价格往往远高于其内在价值,安全边际荡然无存,甚至为负。此时,坚守安全边际原则,意味着你必须有勇气选择离场或按兵不动。
阅读《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这类书籍,其意义远超于了解几个历史故事。它能让你在面对下一次市场狂热时,心中响起警钟:“嘿,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人性的剧本总在循环上演。通过学习前人的错误,我们可以培养一种对市场泡沫的“嗅觉”,在别人贪婪时保持一份清醒和克制。 归根结底,投资是一场关于心智和性格的修行。抵御群体性癫狂的最终武器,并非更高的智商或更复杂的模型,而是一种建立在深刻认知之上的独立意志和情绪韧性。